上海疫情至今,我和我爸妈都在封控隔离中。不过在两个小区,我在郊区,他们在市区。虽然我的小区已经成了防范区,但也不能过去看望他们,实在隔得太遥远了。话说回来,就算离得近也不能去,小区和小区之间当然是不能串门的。
所以这一个多月来,都是天天电话联系,有时候和媳妇儿一起也帮他们抢抢菜。爸妈家在疫情严重的黄浦区,不过物资保障还算给力,能让老两囗吃饱喝足,所以也不算十分担心。
不过昨天我爸给我打电话,他的声音十分沉重,他开囗就是一句话:我真的好难过啊。
我知道我爸说的不是身体上的难过,而是心里的。但这让我更加惊讶。我爸是画画的,老一代的漫画家。他不会画现代那些连载的、故事的漫画,或是四格的那种漫画,主要以夸张的、幽默的艺术形式来讽刺或欤颂。所以他总说这种漫画是美术界的杂文,短小精悍,但可当投枪匕首。
所以说,他是一辈子跟幽默打交道的人,嬉笑怒骂都是梗,鸡毛蒜皮皆包袱,在我有记忆至今,除了我爷爷奶奶去世、我妈动手术等那么极为有限的几个大事,他都没有说过他很难过这种话。
我问怎么了。他说,你看到了吗?现在一人阳性,全楼转运?我说看到了,但不知道真假。他说,这就算了,但他们会拿着你的钥匙,直接进门消杀。
我沉默了一下。我爸说:这是真的。他又说:我们家要是被人进来,全方位地喷消毒剂,我的书怎么办?我的画怎么办?我收藏的那些卷轴、国画,怎么办?
我爸接着说:我的老朋友,以前上海电视台的主持人叶惠贤,他跟我说,他家里藏书过万册,有很多精品,甚至是孤本,要是有人要进门消杀,他就从楼上跳下去。上海文联的某老师说,家里有吴昌硕、齐白石的真品,如果被进门消杀,那他这辈子就算完了。
他说,他们这些老一辈的知识分子,有很多人一生的心血和情感,全都在这些书、这些画上面,假如一套宋版的论语,一幅张大干的山水,一件西周的青铜,这些东西被无差别地喷上了消毒剂,一遍两遍三遍,光是想象一下,都可能会出心脏病了。而这是真的有可能会发生的,那就真的是要了他们的命了。
所以他很难过。
他又说,他们这些老一辈的知识分子,真的,没有用。
我爸没有解释为什么说他们知识分子没有用,我也没有问。但我大致能感觉出来,那一种秀才遇到兵的屈辱,和那一种螳臂当车的悲凉。毕竟,他曾经自傲漫画是投枪匕首,但他现在却在劝我,网上写文章,不该说的不要乱说,不要逞一时之快。
所以他很难过。
最后,他叹息道:我在上海生活了一辈子,风风雨雨到今天,我不知道,为什么因为一个病毒,上海就会变成了这个样子。六十多年了,我看着上海越来越好,我从来没有想到过,上海会变成这个样子。
所以,他,很难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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